小孩和半个大脑

    —

    我的老师那天傍晚带回来一个小孩。

    这个小孩我见过几面,住在楼上,现在已经上初三,这几年抽条一样疯长,比张颂文稍高一点,但肩膀还是孩子单薄的感觉。整个人因为瘦显得更长,面颊凹陷,一双眼睛黑黜黜、毛茸茸,睫毛很长,眼型看上去居然和老师有点像。

    要知道,在伟大的yindao之神面前,未成年人更难以抵挡诱惑,但是我对老师的人品很有信心,便更加难以置信。我看着张颂文,张颂文看着我,他从我的眼神读到我脑子里的污秽之物,所以拍了一下小孩的背,赶忙解释:“他家里人最近有事情,这孩子寄住在我们家。”

    我举着马桶刷,一如镇守城池地士兵一样摆出绝不退让的姿态,一手叉腰,面无表情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小孩很瘦,因此视觉上比他实际身高还要高一些。这场面让我觉得荒谬,我的老师在我们旁边像一只圆滚滚的兔子。

    “这孩子就待一个月。”张颂文对我说。

    我看着小孩湿漉漉又阴沉的目光,像两只深不见底的窟窿——我怀疑张颂文捡了一条蛇回来,他总是喜欢到处捡稀奇古怪的东西,包括但不限于各种花里胡哨的石头和树叶。茶几的抽屉里有几只糖果盒,专门给他用来装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

    他还为自己的石头办过选美比赛,平均一年举行两次。我在其中充当了重要的角色,分别扮演观众、评委以及他的竞争对手。后来,他不满足于我对他的宝贝们千篇一律的点评——那些都是我从百度上头一天摘抄下来的,碰巧的是,每次点进去都是相同的内容。

    他主动加大比赛难度,要求我从色泽、质地和外形等角度对他的石头进行专业评价,否则罚我洗一个星期衣服和床单。以他带男人回家的速度,这件事无异于一种酷刑。但鉴于他是房东,我只能乖乖屈服yin威,签订不平等条约。

    我曾尝试向最高人民法院提出诉讼,张颂文说好。于是他扮演法官和被告,我来扮演观众、人民陪审员、原告、原告的辩护律师和被告的辩护律师。在他威严公正的审判中,平均每个月我败诉三次。

    扯了这么多,但我还得多说几句有意思的题外话。虽然别人可能会觉得他疯狂,但我的老师如今已经收敛了很多,变得更加小心谨慎,曾经在他对拾荒走火入魔的那段时期,他还会往家里带很多小动物。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带回来一只黑色的幼犬,养了三天,发现那是一只老鼠,他当时的表情不亚于发现跟自己zuoai的人是一只猴子(这个话可千万不能让他听到)。他强忍不适,把那只吱吱叫的客人请出房去。

    但没想到老鼠也认路。过了几天他下班回来,这只老鼠拖着一家三口,从楼道的塑料管道爬到我老师面前。我的老师眼前一黑,差点晕倒。

    现在,此人旧病复发,捡了一个大活人回来。

    “好吧,”我把张颂文拉到一旁,低声跟他讲,“但他不能跟你住一个房间。”

    “为什么?”他问道。

    坚决不能,我对他的魅力有相当强的认同感。那些长yinjing的男人,一旦接触张颂文超过十秒,并且他们的身上不着寸缕,那基于自然规律,他们的jiba就会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从上到下被吸引进张颂文的逼里。

    我不希望把家里变成荒yin无度的av现场(重要的是,我在其中居然只能充当隔壁房间熟睡的丈夫这种角色),即使这间不大的公寓房前前后后已经开了不少银趴。

    “不行就是不行,”我对他说,“不然我就搬出去住。”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露出微笑。

    “……”我问他,“这件事根本没有威胁到你是吧?”

    “对。”他说。

    最后,在我们争执之下——其实根本没有争执,我的老师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但他对我猛烈地反对十分好奇——张颂文终于退让,商量后决定让我和小孩睡在一起,他住在原来的房间。

    张颂文为小孩抱来一床崭新的被子,外面的被套上有浅绿色的花纹。他把这块被子展平,将被套里的空气挤出来,然后像mama一样细心将它对折在床铺的另一半。小孩在门框边看着他,去拿枕头的时候才想起来帮忙,之后他继续在旁边看着,直到张颂文做完所有工作。

    小孩就这样在家里住下来。我猜测是因为他的眼瞳太大,显得他的目光总是阴恻恻,不过奇怪的是,我的老师也有像孩子一样大的黑眼瞳,他的视线却不会让人难受,而且他的眼睛总是泪汪汪的,眼里映出的光亮像玻璃一样明晃晃。

    我的潜意识里总觉得,如果毫无征兆发生了一件事,一定与先前的遭遇有关,即使短时间内,可能想不到是哪里出了岔子。我将其称之为人类作为动物对环境本能的感知,通俗来讲,叫作“第六感”,我和张颂文住在一起后,这种感觉愈发强烈,我偶尔心底里会隐隐感到不适,却不知这种情绪从何而来。

    不过我的老师针对这方面道行颇深。他擅长感知别人的情绪,尤其是男人的情绪。在我像得了躁郁症般惴惴不安的那段时间,他敏锐觉察出我的异常。询问过后,我向他表达了自己近来关于心理学和精神学的一些思考,他频频点头,听得很认真,最后问我:“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说:“我怀疑那个小孩是老鼠变的。”

    他突然释怀地笑。

    我的话加重了他的刻板印象,他之前细细研究过我,结合自己的生活经验,得出了我的思想异于常人的原因:

    “你只长了半颗大脑,所以每次当你即将触碰到正常人的思考逻辑时,你会发现,脑子已经用完了,前方‘此路不通’。”

    “你胡说八道,”我反驳他,“那样我的左右大脑不平衡。”

    “不对,”张颂文将手掌持平,向我演示,“你的大脑是横向切开的,像横切蚯蚓一样。左右大脑都还在,但是长度就是比别人短一截。”

    这是我头一次知道性爱还有开发别人潜能的用处。如果每个人的思维树是一串电线,上面挂满各种各样的灯泡,那张颂文的g点一定是这些灯泡的开关,别人cao他一次,他就能打开一项任意技能,这样便能解释,为什么接二连三的高潮可以让他变成生理学天才。

    总而言之,他不再和我拌嘴,我的老师每个星期有数不清的死男人需要对付。先前他能光明磊落地应酬,自从小孩来到这个家后,他每次都偷偷摸摸,偶尔还要求我打掩护。我的老师说,小孩子还不能理解性的意义,所以千万不能让他发现这些,否则会误入歧途。

    我问张颂文:“什么是性的意义?”

    他告诉我,zuoai是一种文明的变迁。

    这是一句暧昧不清的说辞,单从字面意思,很难理解他的话。我希望他可以举一个具体的例子,否则不单我不明白,读到这里的读者也不懂他在说什么。

    “好吧,”他说,“最开始做的时候,两个人待在便宜简陋的小旅馆。墙壁、窗帘表面都是大片大片的油污,开水壶旁边的柜子上落一层灰尘,洗过的床单角有咖啡色的血渍,连带被套、床垫,散发出一股浓烈洗衣粉的气味。醒来后能看到灰色的天花板,早上的光不会照进来,只能从缝隙溜进,因为窗帘太厚了,把所有光都锁在外面。

    “后来去出租公寓,还有地下室。烟灰缸、狭窄的厨房、油腻堵塞的水槽、缠在阳台防护栏上的绿萝、不停滴水的湿衣服、垃圾桶里的酒瓶碎片、缺腿的板凳、衣服口袋里的零钱。还有男人,缠着我不停zuoai的男人。

    “直到现在,我们处在干净又宽敞的房间里。”

    他从回忆中清醒过来,面对我瞠目结舌一阵,才说道:“我最难以置信的,是过去的居然真的过去了。”我的老师手撑着床爬过来,呼吸中飘着酒气,他愣愣地注视我的眼睛好长时间,笑着说:“你不会对时间有感觉,你的人生阅历还不够。”

    我思考了一下——我居然真的思考了一下,我的意思,我的脑子动了一下——然后我说:“这不叫文明的变迁,这叫金钱的变迁。”

    “你一点都不浪漫,”他看着我,认真地打了个酒嗝,“讨厌你。”

    张颂文说,zuoai是极好的,拥抱不会让人觉得寂寞。他说着说着把自己逗笑了,撅着屁股在床上缩成一团,再不吭声。我轻轻推一把他的肩膀,他哼了两声,拒绝我:“别碰我,我是一只雪球。”

    于是我坐过去滚雪球。把他滚开,他又叫了几声,我开始脱他的衣服,打了一盆水洗毛巾,他这才沉默,不再挣扎,罕见地乖巧起来。

    他躺在床上,我替他擦拭大腿根的污渍。他的逼像两瓣鼓胀的桃子,从中间的缝隙渗出腥甜烂熟的汁水,他看到我的眼神,想夹住腿,又被我推开。我让他把衬衫撩起来,用湿热的毛巾给他擦小肚子上已经干涸的精斑。

    我的老师有一片柔软的小腹,抖落在床上,像一朵云,稍微一碰,就轻轻颤抖。我抬起头,看到他用嘴巴咬住衬衫摆角,眼角一片潮红。他说,你不说怪话的时候,样子好凶,而且……嗯、你的手心好烫。我问他,我什么时候说过怪话。他松开嘴,脑袋掉进被子里,两腿的肌rou放松,像一只仰面假死的兔子。

    不一会儿响起轻轻的呼声。

    我拧干毛巾,给他擦净水珠,见他还不理我,就伸手捏他的大腿,他腿一弹,一下活过来,问我:“我刚刚是不是睡着了?”他的目光向下,看到自己光溜溜的下半身,还有我不老实的手,闭上眼睛,又要晕过去:“师门不幸。”

    “你喝醉酒哇啦哇啦乱喊,把你叫来的那个男人给吓跑了,”我对他说,“我刚给你擦完身体。”看到他怀疑的眼神,我正色道:“我是这件事里唯一一个正人君子。”

    他想一会儿,问:“我吐了吗?”我说没有。他又问:“小孩呢?”我说在上晚自习。他的心情终于好起来,套上内裤,发现我还盯着他。准确来讲,应该是盯着他的小熊内裤——我的老师转过身时,因为屁股太rou,小熊的脸被撑起来,也显得圆墩墩的——他看我欲言又止,知道从我嘴里总没有好话,他来捂我的眼睛:“都是成年人,你能不能有点边界感?”

    我抓住张颂文的手,跟他说:“你把我的眼睛抠出来吧,我就是看了。”我的老师拿我没办法,手也抽不出来,他这个时候才明白为什么“头脑简单”的下一句是“四肢发达”,他的手好像被钳子固定在我的眼睛上。

    他万般无奈,犹豫了一下,开始抠我的眼珠。

    他后来说,我当时像弹簧一样蹦起来,嘴里发出的声音绝对不是人类能发出来的。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但他不愿意说“猴子”,如今,只是听到这两个字,就能引发他的恐怖谷效应。他说我一路像僵尸一样跳到门口,把刚回家的小孩吓得魂飞魄散。

    说到小孩,应该言归正传了。和地球上千千万万的小孩一样,他是一个家庭不幸的小孩,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离婚,他被法院判给mama,后来他的爸爸又再婚,给他生了一个小meimei。

    对他来说,周围的人就像套了样板戏一样,他的后妈——也不能算他的后妈,小孩只会叫她阿姨——很不待见他,他的小meimei很讨厌他,他的爸爸几乎不关心他的生活,他的mama是个偶尔声嘶力竭的控制狂。

    他很小就体会到什么叫他人即地狱,并深刻理解,不是所有的灾难都能引发惊涛骇浪的反抗。比如他,还有那些和他一样的人,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

    沉默通常是一道门锁,隔绝外界伤害的同时也封闭了自己的内心,但门锁不会时时挂在门上,只是小孩开门的时机总是有些奇怪。

    那一天深夜躺在床上,他突然告诉我:“张老师好像我的mama。”没等我回答,他又说:“其实他长得更像我爸爸,而且性格完全不像我mama,但他很像我mama。”

    “你是不是疯了?”我问他。

    “你懂不懂,”小孩卷着被子看着我说,“mama有时候是一种感觉。”

    我似乎懂了,不过我的语言不能表达出我内心的感受,我理解他的情绪,但无法劝解他,也不能和他讨论。实际上,那一刻,我发现他的阅历虽然不及我,但他的内在却比我要深刻——至少听上去是这样的,他的聪明让我很生气。

    “我感觉到了,他的身上是有母亲光辉笼罩,他总是让人很安心。”

    我胡说八道,我根本没感觉到,我只是为了不失去我和小孩之间这个宝贵的共同话题而随便编造谎言。我从来不觉得张颂文是我mama,我感觉他是我老婆。

    不过这个话我没敢跟他挑明,我和他都清楚雄性动物里的“我把他当老婆”意味着什么。我实在不愿意让他发现,我经常想着他mama撸管。

    “你有没有……”小孩翻了个身,他盯着我,过了一会儿又翻过去。他的身上突然迸发出我难以理解的好奇心,一下冲淡我之前对他阴郁的印象。他在床上扭来扭去,好像身上有跳蚤一样。

    他等着我主动发问,可我错过了绝佳的开口机会。至此,我们只能一直沉默,直到有一个人打破这种尴尬——那个人一定是他,他是个躁动不安的青春期男孩,他问我:“你有想着谁……自慰过吗?”他问完就用被子蒙住头,像个羞涩的思春期女孩,轻轻踢了我一脚。

    放在平时,这种问题很普通,但他刚刚无缘无故提到张颂文,我的内心警铃大作,且有很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来源于一种可怖的联想,我挣扎在他方才的话语中,寻求爸爸、mama、张颂文和自慰这四个词之间的关系。

    很快,我放弃了,我发现思考让我的头很疼,过度思考可能会让我得癫痫,我决定装傻充愣:“什么意思?”

    他对我很吃惊,然后是同情:“就是——用手来回抚摸你的yinjing。”

    然后呢?对着谁?你自慰的时候不可能只是在自慰,就跟你吃饭的时候嘴里总需要有东西。以这个例子来看,我是当之无愧的唯物主义者。

    小孩继续说:“不管一个人长得多大,都无法斩断与父亲的关系。”

    我听不懂。

    他慢慢蠕动过来,毛毛虫一样,嘴巴靠近我的耳朵,呼吸很轻:“我第一次自慰,心里想着我的爸爸。我见到张老师的时候很惊讶,这个世界上居然有长得那么像的人,但他不可能是我爸爸,他们除了脸,一点都不像。”

    我侧过头,他的眼睛如同黑色的洞,好像一双羊眼,我以为黑色里会有情绪,但黑色里只是黑色。小孩对我露出一个洋洋得意的笑容,似乎等待我的夸赞,我跟他讲:“这样是不对的。”

    他的眼神迷茫起来,思考好一会儿,反问我:“那你觉得想着爸爸自慰和想着老师自慰哪个更不对一点?”

    我差点从床上蹦起来。

    其实我早该明白,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人只长了一半脑子,那就可能有人长了两颗脑子、或者更多,所以有人聪明有人笨,这叫做脑子守恒定律。由此推出,我缺失的半块大脑,很可能被小孩偷走了,虽然我没有确切的证据,但正如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不对等的事物一样,我缺了半块脑子,小孩多了半块脑子,站在我的角度,无法判断是不是他偷了我的脑子,我只能先用恶意揣测他。

    这叫做黑暗脑子法则。

    “你是小偷。”我对他说。

    小孩:“?”

    我向他推理论证了一下,他刚开始听得很认真,最后气笑了,骂我神经病。我在结尾说,这些都是基于张颂文告诉我的观点,我自己研究出来的。他听到“张颂文”三个字,总算摆正态度,他思考了很长时间,反驳我:“我感觉不对,你应该是完整的,可能不是半个脑子,而是一颗很小的大脑,就跟动物的大脑大小一样。”

    这下真把人搞糊涂了,我觉得他俩说得都有道理,可我更愿意听张颂文的话,小孩对我很不满意,说我在迷信权威。这纯粹是胡扯,我根本没有迷信权威,我在迷信美逼。他但凡看一眼张颂文的美逼,就知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存在,而争论神的对错,是没有意义的。

    “我一点不相信你,没有那么蹊跷的事情。”小孩的目光带着无神论者的坚定,还有一份处男独有的愚蠢。我这辈子最不能忍受别人质疑我的老师,我在那一秒钟怒意滔天,但冷静一想,眼见为实,小孩对自己从未见过的事情保持怀疑态度是正常的。

    我拉下他的被子,他瞪大眼睛,问我想干什么。我拽着他细长的手臂,把他从床上赶下来,要他跟我去看张颂文的逼。

    “你疯啦,”他扭捏作态地挣扎几番,迫不及待地穿好拖鞋,“我才不想看呢。”

    我们走到张颂文房门口,小孩指着门上写了“monkey warning”的牌子,问我这是什么。我说这是猴子禁止入内,如果你是猴子,你就不能进去,如果你不是猴子,你大概可以进去,换句话说,猴子以外的……好了。他打断我,我听懂了。

    我们蹑手蹑脚走进张颂文的房间,我的心里恍然生出一种做贼的惶恐来,我对他小声说:“看一眼咱们就走。”小孩连连应是。我们来到他的床头,低头俯视他,这个角度下我们像两只男鬼,幽幽地盯着张颂文。他的脸上露出恬静的睡颜,唇珠嘟嘟的,嘴唇微微张开,神态宁静安逸。

    我指使小孩去掀张颂文脚边的被子,他心里还是有点害怕,走过去小心翼翼。我低头看着老师,突然发现,虽然我和他住在一起,像这样仔细打量他的时候却不多。我默默观察他的面容,将手指轻轻放在他的嘴唇上方,感受到了微弱的呼吸,好像猫一样。

    我伸手捏住了他的嘴唇。

    小孩刚把被子拉上去,看到我的动作,他又将被子盖回去,问我:“你在干什么?”

    “口呼吸好像容易凸嘴。”我回答他。

    他看了看我握住张颂文嘴巴的手指,又看着张颂文平静的表情,他沉默了一刻,说:“我还得回去再睡一会儿。”我着急了,没想到他这么容易放弃:“该给你看的东西还没看呢。”

    他平静地看着我,似乎我是个疾病缠身、满脸口水的傻子。我经常注意到别人这番平静的表情,带着看透世间所有一切的傲慢的微笑,那几乎也不算微笑,是一种皮笑rou不笑,将他们疏远的内心潜藏在刻薄的礼貌中。每当他们发觉自己有任何较别人优越的地方,他们就自然而然流露出这种神情。

    我出去前替张颂文掖好了被子,我们坐回床上的时候,小孩对我说:

    “你爱上他了。”

    他说话的语气忧伤,仿佛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是“你得绝症了”。也许对一部分人来讲,爱情可以比作一种绝症,不过那一定不是我。我想我应该立即反驳他,只要一句很简单的话:“我没爱上过他,从来没有”,可是我的喉咙干涩,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直到此时我才妥协——一个拥有任何形状、任何大小的大脑的人都不得不承认,有时候说不爱一个人和说爱他一样困难。

    “虽然很讨人厌,但是我看你注视张颂文的眼神,就像看到我爸爸看阿姨的眼神,”他躺在床上,对我说,“这个角度来讲,如果我愿意照镜子,那应该也是我看我爸爸的眼神,因为我一定爱他。”

    小孩跟我讲,这是他人生中最恶心的事情。他既爱他的爸爸,也爱他的mama,如果阿姨和他的小meimei能再喜欢他一点,他也会爱他们。他的爱很廉价,只要一点点喜欢就可以换取,可是大人们的爱总是很难得到。

    说到这里,他不得不把他爸爸骂了个狗血淋头。小孩说,这个世界上要是有烂爸爸排行榜,他爸一定能排进前三。随后他又列举了很多他爸干的烂事,我才发现小孩还挺记仇的。父母从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他被判给mama。从那时起,他给自己的爸爸列了一张坏事清单,上面记录了他爸爸所有让他不爽的行为,每一条后面都有相应的扣除分值。后来他上高中,那张单子又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我感慨一句“你爸还真不是个东西”。他突然停下来,我转过头,他目光如炬,原本黑洞洞的两只窟窿发出亮光,像火车车头。小孩扑过来想要打我,我往后一躲,他倒在床上,愤恨地锤了两下被子,过了一会儿,哭着跟我说:“烂人一个。”

    不知道他当时是在说我还是在说他爸爸,也可能在说我们两个。但是他那晚哭过之后,心里畅快,跟我的关系居然亲昵起来,经常放学回来就黏着我。这样对我来说,很多事情就变得更容易,在我的老师带新男人回来时,我可以轻而易举把他约走,而他基本不会拒绝我。

    我们绕着小道走了一圈又一圈,步入深秋,傍晚开始有些凉意,风把地上干枯的黄叶卷起来,小孩跑到前面去,在叶子堆上蹦了几下。他显然不是为了展示自己的弹跳能力,因为有更值得他炫耀的东西。

    “新球鞋!”他骄傲地向我伸出一只脚,白球鞋在灯下变成灰色、蓝色,最后变成黄色,这黄色的路灯在秋天总有一种萧瑟的暖意。我看了他的鞋一会儿,抬起头看楼房上窗户透出的光亮,莫名觉得它们有点相似。

    他见我没什么兴趣,也顺着我的视线看,他问我:“我们什么时候回去?”我回答他:“再等等吧。”

    其实我早有猜测,或许是因为微妙的氛围,或许是因为小孩敏锐的嗅觉,又或许是因为我拙劣的演技,总而言之,他应该已经察觉了张颂文混乱的私人生活,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即将踏入成年人的世界,长成一个无聊的大人,而成为无聊大人的第一步,就是什么都不说。

    我们找个公共长椅坐下来,小孩对我说:“我明天就回家里去,我mama出差回来了。”

    他继续说:“还有后天下午,我爸爸要让我去他家里吃饭。”他抬起一条腿,我怀疑只在路灯下他是否能看清球鞋的模样,可他神情专注,沉默好一会儿,对我说:“我一定要报复他。”

    他转过头来问我:“你有好的方法吗?”

    我还仰着脸,终于看到那处黄色的灯光熄灭,一片黑色的方块像一只洞xue,我对他说:

    “有。”

    我教小孩用削皮工具悉心削去生姜皮,再把它们切成细丝,和土豆丝一起翻炒。我告诉他,这样做的一大奥秘是多放点酱油,好让它的颜色看起来重一点,不那么容易露馅。除此以外,我还让他把生姜切成块,和鸡rou炖在一起,为了防止他爸爸、他阿姨还有他的小meimei真的吃到土豆块,我特地让他提升了生姜块的占比。

    “我之前有说过你是天才吗?”小孩问我。

    “没有。”

    “那我以后也不会说。”

    他虽然万分嫌弃,但真去这样做的时候却异常兴奋。他把所有人赶出厨房,一人掌勺,炒出了一大片难吃至极的饭菜。不得不说,长两个脑子的人就是聪明,他甚至还在我原有的建议上推陈出新,发明了奥利奥夹心炒鸡蛋和巧克力酱油烧茄子。

    这计划简直堪称完美,他后来对我说,这辈子都没见过他爸爸那么扭曲的脸色。还有他的meimei,吃了两口就摔掉筷子,气哼哼地回房间,但没人顾得上她,因为他当时正窝在自己爸爸的怀里偷偷啜泣。

    唯一没让我们料到的是张颂文那天也在场。

    小孩还在电话那头笑得直不起腰,醉醺醺的张颂文突然推开房门,把我压在沙发上,嘴里含糊不清:“是不是你小子耍的阴招?”他好像回忆起什么,说到一半笑起来,脸埋进我的脖颈里,酥麻的热气喷在我的皮肤上。

    电话那头很长时间没有动静。张颂文躁动不安地在我身上蹭来蹭去,小孩终于开口:“忘了跟你说,张老师在饭桌上喝了点酒。”

    “你干吗不告诉我?谁送他回来的?”我忙用手臂抱住乱动的张颂文,他趴不住,差点要从我身上滚下去。他看上去比之前醉得还厉害,整个人像一团松松垮垮的棉花。我伸腿夹住他,听到门口传来关门声。

    “我送他回来的。”小孩对我说。

    我挂断电话,把我的老师抱起来。张颂文将头靠在我的胸膛,迷迷糊糊,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嘴里轻轻哼哼。有的人喝了太多酒就会胡言乱语、大话连篇,而这只是张颂文的第一种形态,等他升级后,他就会像猫一样在我怀里咕噜噜叫。

    见他这副状态,已经在小孩身边发过酒疯了,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是张颂文2.0。

    我抱着他回房间,2.0眯瞪了一会儿,突然在我放下他时亲了我的嘴角。很柔软、一股甜丝丝又无比刺激的酒腥的气息,像一片羽毛落在我的嘴角上。我要是早知道他这样,我就会提前三天每日清洗自己的嘴唇,并厚敷润唇膏悉心呵护,如果可以,我还会定期使用口气清洗剂。

    其实,即使醉得不省人事,我也想让他记住这是一次难以忘怀的吻。最好从此以后,他认为没有哪个男人的嘴比我的更好亲,这小小的脂肪碰撞可以给他的心底留下波澜壮阔的一幕。

    他向我伸出舌尖,舔了一下我的嘴巴。他这个时候又想起自己是个广东人,便把到嘴边的“我cao”咽了下去,憋了半天,对我磕磕绊绊道:

    “我、丢。”

    张颂文吐了我一身。

    他哇啦哇啦抱着我呕,呛出眼泪,又脆弱地大哭。

    他突然让我觉得很难过。

    难过到想去洗个澡。

    我像抱玩偶一样夹住他的胳肢窝,边把他放进浴缸里洗刷刷,边给自己洗澡。洗头发时,张颂文站都站不住,一脚滑进浴缸里,吓得我忙搀住他,他扭过头,将手里的洗发水泡沫拍在我的脸上。

    他说我的脸长了一圈白胡子,看着像个大爷。我看着他,挤了洗发水拍在他的头顶,揉出一圈白色泡泡,又把他揪出来,押在镜子前让他看。

    “奶奶。”我说。

    他气得又要哭,这让我很满意。

    折腾了半晚上,他的精力也消耗得差不多,我给他吹干头发。用被子包住他时,他抓住我的手臂,傻笑了两声:“陪我一起睡。”我的喉咙很干燥:“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思考了一小会,认真地对我讲:“你是谁是由你自己决定的,你最大的敌人是你自己,没有谁能左右你的人——”

    我捂住他的嘴,将手机扔给他:“摇个你喜欢的男人来陪你睡。”

    他端着手机,慢悠悠把头缩进被子里。我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关掉灯,拉上张颂文的房门,又给大门上了锁,决定今晚不管哪个死男人来敲门都不开。

    张颂文的手在打哆嗦,手机屏幕太亮了,照得他的眼睛很痛,他只能眯着双眼去看。他发现自己喝了酒后,不单舌头发麻,手指也不听使唤,摁了两下手机屏都没反应,他只好退出来,再次进入通讯录。

    点开联系人,刚拨通号码,他感到整个人一阵天旋地转。

    我把他从被子里拽出来,我的老师“唉”了一声,手机掉在地上。我将他压在身下,掐着他的下颌骨,用牙齿磨他的下唇。

    他事后说我很凶,在黑暗里看不见脸都感觉到很凶,像一只发狂的野狗,要吃了他一样。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我,害怕得半边身子都发软,但他想了一下,说可能不是在害怕,他只是心跳得很快,呼吸跟不上的那种快,像坐了几秒过山车。

    他又问我怎么想的。

    我说我本来想了很多,还给自己编好借口,但是因为我的手机在我的裤兜里震个不停,后来我就什么都不想了。

    张颂文转了转眼珠,他一定想把过错都推在我身上,不过没有恰当的理由。即便如此,他翘起脚轻轻踢我,用食指抵住我的大腿,嘴里咻咻两声,说:“你完蛋啦。”

    我膝盖一软,倒在床上,枕着他绵软的肚子,闷闷地回答:“投降了。”